天色渐晚,今日的黄昏没有晚霞,只有越来越浓重的黑暗,我走远,黑暗将我身后那白衣的小倌包裹、缠绕于其中,他像是淹没进了一滩粘稠的灰色半透明的液体里,我再看不见了。
我立刻打开瓷瓶道出药碗,药碗的颜色很深,昏暗的天光下我看不清具体颜色,圆滚滚像是一个羊粪蛋,很恶心。我盯着药丸看了片刻,一仰头直接干吞了下去。我不敢嚼,但那浓烈的苦中夹杂着酸涩和些许辛辣从口中倒灌入鼻腔,冲得我当场流出泪来。
这味道,真令人作呕!
不一会儿,我只觉腹内像是有黄巾军在起义喊杀,一阵紧一阵缓的翻腾,却吐不出来。我弯下腰,捂着肚子回了家,于途中,我将包袱藏在了东山头那株老槐树的树洞里,用黄泥封了洞口。
姐姐担心我,已出来寻我多时了,我在山间小路上遇见了她,她见我脸色苍白,只以为我是因为乡试不中而烦心,软语劝慰。我忽然有些庆幸我没有考中乡试,它就像是一张面具,帮我挡住了一切所有可能的疑问。
第二天,爹叫来我和姐一同商量了之后的事,说这两日先让我歇歇,不用去学堂了。姐的意思是让我直接回来学手艺算了,连个乡试都黑成这样,整个官场又该是何其可怖。爹却说:“承棣的心从来都不在医术上,三年,够爹攒足了钱,到那时候,咱好好打点,大不了捐一个官嘛!官场是黑,但承棣是我儿子,我相信他能出淤泥而不染。”我想还是爹更懂我。
言罢,爹和姐齐刷刷看向我,问我的意思,我口上只说着:再考虑考虑。
这一天天气很好,过上四日就是中秋,七月流火,八月朔风,天气渐渐寒凉,苍穹更显得高远,原本离天三尺三的剑芒山似乎也再难仰首吻星辰。
童川就在这天,踏着铺满半边天幕的晚霞,来我家,他显得那么高兴,眉眼间写满了“自古逢秋悲寂寥,我言秋日胜春朝”的洒脱豪爽。我想,童川当是对自己的乡试很有把握了。果不其然,他一见我就问:承棣,这次乡试你觉得怎么样?连我这样的都觉得还好,估摸着你肯定有戏。
我苦笑,告诉他前因后果,童川的笑容霎时间凝固在嘴角,他握拳在自己大腿上狠砸了一下,有些语无伦次道:“黑!这考场实在是黑……你卷土重来未可知嘛。三、三年后,再战!”
我笑着谢过他的劝慰,没有说什么。他又问我:“靖棠在吗?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他对我姐的称呼已从“靖棠姐”,直接改作了“靖棠”。他的语气是那般温柔,不像是这个带三分铸剑为犁,放马南山的玩世不恭气质的少年一贯的音调。他对我姐的心思,我早就看穿了,爹也或多或少知道,都是暗中默许两人私见。
我指了指里屋,道:“来了个病人,姐在问诊呢。想当我们许家的驸马,你有的等了。”
童川挠了挠头,笑着道:“你别打趣我。我爹还找我有事,只是盼你能把这东西给她。”
他说着,从衣裳里贴着心口的位置抽出一封平平整整的红笺信封,递到我手里。“你可不准看啊!”
我道:“绝不。”
童川的确像是有急事的样子,匆匆就要走,临走前,他踌躇了一下,还是转过头,对我说:“还有,承棣。我不去学堂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不需要了。”
说完,我尚来不及问他为何,他就对我一摆手,快步走了。
我将信递给姐姐,姐姐收到信时满脸娇羞,脸颊像是只粉苹果在瞬间从初秋走到收获。她拿了信,立刻挥手让我赶快走开。
我看着姐全然不似旧日母夜叉情状的表情,一个念头忽然钻进脑海:我只是一个人在家里瞎想,我还从来没有接近过女子,没有像童川和姐姐一样花前月下、锦书送情过,怎知这药是否有效?我是爱着月升,因为爱情绝不是疾病,也非任何药物可以医治的,但这不妨碍我能亲近女子啊。
我能认识几个女子,要找谁呢?我想着,脑中渐渐清晰地浮现出一抹红衣的身影——红袖坊的虹玉啊!当日她巧笑嫣然地道:“妾希冀来日,与公子再战一合,那时若公子赢了我,此琴当付君。”琴的谐音,不就是情?但她左右是个青楼女子,对我不会有什么“真”情吧,我这样,也不算是辜负了她。
我再次翻出初见她时穿的那件锦缎料子的砖红剑袖圆领袍,革带束腰,银环束发。模仿着姐姐每次偷偷去见童川时精心打扮的动作,我不禁自嘲地笑出声来:这还是我吗?我这是在做什么啊?
我跟爹扯谎说,去童川家,顺带蹭个晚饭再回来。爹笑说:“去童川家还打扮得跟个花雉子似的干嘛,早些回来啊!”我草草应了,径直走向了红袖坊。
时近黄昏,灿然的朱色阳光为红袖坊披上一层朱砂色的面纱,窗棂中透出的金色灯火,成了点缀其间的灿然亮片,显得整栋花楼,像是个婷婷曼舞、花枝招展的西域胡姬。
站在门边上的粉蝶姑娘对谁都是一个样子,身子软得像根煮过头的面条,步子轻飘飘好似蝴蝶,见个男人就往人家怀里钻。她对我故技重施,上来就扯住我的一只胳膊,将脑袋枕在我肩膀上,她歪过半只脑袋看我:“公子瞧着面生,想来找什么样的姐姐妹妹聊心啊?”我只觉得像是肩上压了跟木头,一点感觉也没有。
我没有推开粉蝶,只是任由她这么靠着,希冀着哪怕自己的心跳能稍稍快些。我道:“我想找虹玉姑娘。”
粉蝶抬起脑袋,嘟着嘴一笑,两颊上就显出两只酒窝,那笑容甜腻得让人能起鸡皮疙瘩:“公子,虹玉姑娘可不是什么人都见的哟。”
我温文尔雅地微笑着道:“你只传句话与她:三春尽,诸芳老,满园姹紫徒萧条,寒蝉鸣悄悄。”
粉蝶去了,我就步入大堂等着,今日,当初那赛诗的红台改作戏台,正演着《牡丹亭》的戏,一戏子扮做杜丽娘,缓缓而唱,歌声极尽婉转悠扬,我见那扮相,听这唱腔,就认出了他,是那个小倌。
小倌也看见了我,歌声丝毫没有停滞,视线却不动声色地移向我。
我别过头去,莫名地有些心虚。正此时,粉蝶回转过来,对我欠身施礼,道:“虹玉姑娘请公子到琴房一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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