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叟年已花甲，穿着蓑衣，戴着斗笠，步履不见蹒跚，老腰不见佝偻，于长须斑白中不乏精神矍铄。
他见到孙女便是一通埋怨说教。
“我在后面如何喊你都喊不住，你急匆匆的走得那般快作甚？我这老胳膊老腿的，要赶上你岂是易事？贤孙婿不过是在勾栏烟花之地欠了些钱物，你便慌慌张张的当是这天塌了一般，日后我要是走了，你如何为他撑住遭人追债的场面？”
再望向殷水流，面上的训色全数消去，换上几近谄媚般的和蔼可亲。
“家中便是没了余粮，也还有其他房产田地，再不济贪墨一些渡口款项，怎地都不会断了贤孙婿想要再多嫖几年的随心所欲。”
这番话潘叟说得掷地有声，甚至于因为发声过激，连嘴唇都颤抖起来。
殷水流满面惊愕。
这方世界的男方到底是什么社会地位，竟然能女方长辈说出这等丧尽伦理的言语。
再者……
潘叟的脸便是两忘居梦境里三号的脸。
如果仅仅只是一个潘桃儿便也罢了，现在居然连潘叟也是如此，难道其他人都在这个现实世界里有一一对应的人物？
“祖父。”
潘桃儿在殷水流的怀中弱弱的嗲嗲发声。
“在黯季如此淋雨而行，也不怕淋死在南山。亏得祖父老了老了，余力还在，还可以施展符术一路寻来。”
潘叟递来供以遮风挡雨的一团乌布。
那是给孙女的。
“这是岳祖父为人做法事营生时穿的道袍，以此来表明岳祖父于辟邪驱灾方面的专业性，绝非是为了多赚一些油水的兼职行为。你与岳祖父年青时一般的风流倜傥，穿上这件道袍定然锦上添花，玉树临风到一发而不可收拾。”
见潘叟从蓑衣中掏出为他准备的衣物。
殷水流忙道谢接过，心中却不免有些奇怪，怎地潘叟早有准备一般，知道他会是如此光腚而行的尴尬模样。
转念想到这方世界的诡异，老不正经的潘叟有些未卜先知的手段也属正常，不然岂能为人做些驱邪挡灾的法事。
那点怀疑便也烟消云散。
“岳祖父年青的时候也是那烟花之地的常客，也曾赢得青楼薄幸名，但是岳祖父从来不拖欠嫖资。”
潘叟慈眉善目的望着殷水流背身过去的穿衣行径，浑然没有发觉孙女婿以手抚额的尴尬表情。
待到手中的火石照出殷水流蓦然回首的模样。
潘叟又猛地拍腿。
“贤孙婿这等上好的皮囊，便如天外谪仙入我尘世，这一代的勾栏姊儿忒黑个心窟，如此白嫖之体，她们凭甚要你的嫖资？”
嘴里嚷嚷着反复了几声“凭甚”，大是愤慨于如今勾栏姑娘们的认钱不分人。
“祖父。”
潘桃儿乜眼嗔去。
她从襟内取了一抹绯布出来，以此来为穿戴齐整的相公束发，只是手法十分难堪入目，好似疏于为自己着装打扮一般，捋着殷水流黏糊糊的发丝，费了半天的功夫结出了一个既是简单又是复杂的发髻。
“我在这方世界真的有这般奇葩的妻家人？”
殷水流嗅着凑至鼻前的幽香，再望着与几缕黑发一同飘来的那角绯布。
当下实在是一言难尽。
“此地不宜多待，我们先回渡口，今日便不再多做那迎来送往的差事了，待到了县上，将贤孙婿的嫖资还清便回家中。”
潘叟带头前行。
殷水流心中顿时充满了淡淡的忧伤。
在这方世界没有失去记忆的他到底经历了什么，何以道德沦丧到了如此地步，竟然可以人性扭曲到白嫖提裤不给钱。
“岳祖父，此时阴雨不绝，又是三更半夜时分，我与娘子倒也罢了，您年岁毕竟大了，如此往返折腾，实在让孙婿心中过意不去。欠债既然也是欠下了，急也不急于这一时，我们何不回家休憩，待到明日天光大亮，再一道去县上，将我的那个……”
不论他的身体如何放荡，他在精神上还是原封未动的纯阳之体，岂能说出欠人嫖资这等下流话。
“相公入了南山，不知为何失了好多记忆。”
潘桃儿虚弱无力的情况已经大为好转，却仍然紧紧偎着殷水流并肩而行，挤得她相公实在难以抵挡。
潘叟不显多少诧异，在前抚着长须。
“难怪贤孙婿会如此相问，我们此方人世早在数百年前便只有春秋两季，不论是往昔的盛夏还是隆冬，不见日也不见月，天地之间只有黑，能够腐蚀人身的夏雨与冬雪三月不歇。现在已经入了黯夏之季，明日是见不着天明的。”
他算了算时间。
“现在应是未时左右，若是春秋之时，已可看到煌煌炎日悬于苍穹之上。”
殷水流望着远近的黑景，再次陷入呆滞的无语中。
……
一路兴致勃勃与殷水流分享诸多经历的潘叟忽然在前方顿住，他面含凝重的取出一张符箓，再一把向后拽着殷水流的胳膊。
“阴雨徒变，迟回船上，恐生事端。”
殷水流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，顿时耳旁风声大作，连带着潘桃儿与潘叟一同没入前方好似要吞噬人身的浓浓黑暗中。
“好疼。”
潘桃儿瑟瑟而呼。
原本肉眼难辨的黯季丝雨，于天幕中结成窜珠也似的阴寒之水，淅淅沥沥落将下来之际，便是有厚实乌布帮忙遮雨的潘桃儿也禁不住面露惊慌。
殷水流却是毫无危机感觉，反倒觉得如此风吹雨打来，使得他痛得更为爽利了。
“如无意外，符力将尽之前，可以到渡口了。”
潘叟再不留力的连连催发符箓之能，在黑暗中一时仿若展翅低飞的异禽。
殷水流并未首次体验“武学神功”的玄妙，在两忘居的梦境世界里他便掌握了几门圣火殿的初期功法。
可惜那些功法技艺源自于“那人”的神通手段，他虽然曾经在那方世界拥有过，却不代表着可以在此方世界也可以据为己有。
暂时还不能明白所以然的《两忘真经》，以及非我最后说及的“太始道种”。
是两个例外。
“怎地这些人又回来了。”
便在殷水流沉浸于《两忘真经》的字帖回忆中，汇入他体内的“太始道种”隐隐有所反应的当口，潘叟于一个山坡上停下步伐，遥望着前方船上的重重火光与人影憧憧。
沉寂无声的河面于黑幕中不知宽长几何。
渡口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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