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和女人显然阻碍了呼衍逐侯亡命的速度。因为呼衍黎的要求，他们即便先行到达殴脱地，也要等待冒顿派人护送呼衍部的族人与他们汇合之后，才会投奔东胡。
呼衍逐侯未再坚持最初的反对意见，倒不是他认同呼衍黎那种与身俱来的基于母性血脉延续的族母光辉，而是他反复思忖之后，觉得带着自己的族人向东胡王卑躬屈膝，更能赢得东胡王的信任和对他们遭遇的同情，继而接纳他们在东胡落脚扎根，成为东胡的子民。
此后几日，呼衍逐侯的所作所为，让兰佩真正见识了匈奴游牧民族那种最为原始的野蛮和残暴。他弃大路，抄小道，但凡遇见牧民，必上前讨要吃食，狼吞虎咽之后，毫无预兆地将手无寸铁的牧民灭口，连同那顶毡帐一把火烧个精光，如此重复着惨绝人寰的悲剧。有一次，他竟将一户好心收留他们的牧民家中上至双目失明的老祖母，下至襁褓中的婴儿全部杀光，而兰佩，因为口中塞着麻布，被当做得了疯魔之症的恶女人，竟连开口暗示他们逃命的机会都没有。
狡诈而又凶残的呼衍逐侯便这样一路销毁踪迹，又假造踪迹，让已经觅到他们行踪的追兵一次次失了方向，直到风餐露宿了不知多少个晨昏，远远看见了匈奴和东胡之间那片广袤而杳无人烟的茫茫戈壁。
这片与东胡接壤，名义上属于匈奴的领地，因自然条件过于恶劣几乎没有人类生存的可能，因而即便它的面积巨大，匈奴也从未派军驻守，久而久之，便成为了两国之间的一片殴脱之地。
直到此时，胜利在望的呼衍逐侯才稍事喘歇上一口气，喝着前几日掠劫来的烈酒，啃起了炙羊腿。
呼衍黎没有胃口，连日的疾行颠簸已折磨地她人不人鬼不鬼。对着戈壁滩上那簇如鬼火般的篝火，她仰望冬日里的星空，默默祈祷今夜不会被冻死在这里。
忽然，呼衍逐侯似乎想起了什么，对着夜空中紧挨着月牙，那颗如美人痣般亮而打眼的星星看向兰佩问道：“我女儿究竟是怎么死的？”
他的眼神和语气一样不带一丝温度，冷得如同这茫茫戈壁上的冬夜。
兰佩低头不理，口中的麻布已然将她的口腔磨破，几天没怎么吃东西的她，脸肿得看上去倒像是胖了一大圈。
呼衍逐侯一巴掌掴向她浮肿的脸，兰佩已然溃烂的嘴角很快开裂流血，可嘴里粘黏住的麻布却纹丝未动。
呼衍逐侯气急败坏，上手拽出她嘴里的布块，凶斥道：“说！”
兰佩的双唇根本无法开阖，灼痛的咽喉也只能发出轻微的气声。呼衍逐侯以为她是故意不说，很快又是一巴掌呼扇过去。
“省点力气吧。”
呼衍黎在一旁冷冷看着道：“人都没了，如今想要知道这些又有何用？说到底，那都是她的命！”
“我不甘心！”
呼衍逐侯咆哮道。
“你以为我甘心？！”
从云端跌落入泥，眨眼间失去昔日她所有的一切，她，匈奴国原本的国母大阏氏比起自己的哥哥，确实有更多的不甘心。
“原本，她是我全部的希望！我自十六岁嫁给头曼，本就是呼衍部为了权衡部族势力的祭品！在单于庭的这些年月，上有大阏氏，下有伊丹珠，头曼何时正眼瞧过我？当我痛失第一个孩子，并且永远也无法生育之后，这偌大的单于庭，便是一座令我无法呼吸的牢笼，禁锢着我的一言一行。”
“没有姿色，没有孩子，为了取得头曼的信任，我成日里如履薄冰，揣测他的哪怕一个细微的眼神、动作，违心说着一句又一句我自己恶心至极，却能让他愉悦的疯话！直到大阏氏暴毙，我得以顺位成为单于庭的大阏氏，盘算着呼衍乐嫁给冒顿之后，能不似我那般辛苦地稳固地位，只待头曼百年，她便可接替我之位延续我呼衍部至高无上的荣耀！”
“是，在你眼中，我女儿的存在只是为了延续呼衍部的无上荣耀，是你，将她变成了呼衍部为了权衡部族势力的又一个祭品！”
呼衍逐侯几乎是咆哮着打断了呼衍黎兀自伤感的独白，凄厉的叫喊声回响在旷野无边无际的黑蜮中，带着他痛彻心骨的痛，久久不散。
呼衍黎沉默了。
她的阿兄说得不错。
若不是她的坚持，呼衍乐或许本无需踏入王族纷争的泥淖，以一个部族首领之女的身份，活下去。
明知冒顿于呼衍乐无心无意，明知她婚后生活地痛苦至极，身为姑姆的她依旧硬着铁石一般的心肠，将呼衍一族的未来强加于她，一步步将她推向濒死的深渊。
可即便一切重新来过，她依旧会做此选择。
要怨，就怨她们生而为呼衍部族的长女，这都是她们不得不承受之重。
在这尤如月之表面的黑暗之中，兰佩清楚看见了呼衍黎眼角的濡湿，瞬间闪烁，又瞬间被风干。
一阵难捱的静默过后，呼衍逐侯重重喘出一口粗气，之后抬头看了眼泼墨的夜色，掐指算过时辰翻身上马，预备在马背上稍事小憩。
睡前，他没好气地对呼衍黎说：“我睡会，你先盯一阵，待我醒来你再睡！”
逃亡的一路，他们兄妹二人便一直这样，轮着打个小盹，不等天亮便继续上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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