各家送来的礼都由底下的人清点送进库房,相卿没看,只让人告诉他那天上门来的有谁,供的什么官职,谁与谁是一道来的,言行如何,举止如何,然后再还份回个回去做个面上情份就罢了。
至于东宫的……相卿没把东宫那份礼当回事,朱门中的礼尚往来向来是心思比礼重,看与不看都是一样的,于是东宫送来的东西便和那天别家送来的贺礼一起收进。至于东宫回礼,相卿让家臣亲自拟定,他拟了禀给相卿,若相卿觉得差不多就送了去。
五日后,大雪,晚时。
瞧了一天的书后,相卿披着大氅站在廊下,看着廊外灯下的鹅絮般的大雪。
云南,从来没有下过这样的雪。
相卿正瞧着雪看的时候,刚刚清点完各府送来贺礼的家臣便领着奴仆从库房那里过了来。
他们站在相卿身旁一一禀告他们拟的回礼,相卿听了一番,开口改了几道回礼,没说的便由着手底下看着妥当就行。
“只不过……唯东宫的礼。”家臣说着又顿了,“本要依您说的回个与之相衬的就行,可这份礼属下实在估摸不清,属下不敢轻易做主张,所以来问世子的意思。”
听家臣这般为难语气,相卿的目光终于从廊外的雪景中移开了分寸。
家臣解释道:“东宫送了几株树苗过来。”
“树苗?”
“是,东宫送来几棵梨树苗。”
清点的时候,看见那几方五六尺长的锦盒都吓了一跳,当下还以为东宫送了什么罕见来了,没想到打开一看,却见那锦盒里安着一株完完整整的树苗,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,根须还裹着泥浆,与那金丝织的盒子格格不入。
送过来的一共有九株树苗,除了一份搁在锦盒中信笺就再也没什么了。
随即家臣把那份信笺拿出来,双手呈到相卿面前。
其实这不是相卿第一次收到虞沉庭的信件,很多年前,他们已有往来——在军令公文上。
如今这位圣上远远没有先帝来的勤勉,递上去的奏请往往许久没有应答,时下东宫辅政,自然而然的这些事情就慢慢由太子决断。
黄鞍快马带着长京的公函送至帅营,呈于相卿面前,函封上落的是东宫太子的印鉴。
宁珩是相卿的军师谋士,那些公函他也看过。边境布防、行军调动,或是战中权谋、战后安抚,公函之中无一不提及,纸上没有一字累赘,提出的问题也往往犀利,直中要害,针砭时弊。
每每看过,宁珩都不禁感叹一番:“所谓天纵才华想是也不过如此。这位太子殿下,生当帝王家。”
这不是他第一次见虞沉庭的字,却是他第一窥见军令之外的虞沉庭,没有盖象征东宫的太子印鉴,也不像从前那些字句为国为公写给将军的公函上那般字字利落凌厉,锋芒毕露。像……更像是写给一位相识已久的老友,放恣随意。
信上不过两三行,称不得有多严谨端方,没有候语也不见落款。更像信手取来的一张纸,又信手取来墨,想到了什么边写了什么,一笔纵下,不见一点顿墨,运笔灵动,信手成韵。
信笺上写:
长京无梨树却涎梨花香。早年得来云南四两花种,亲自播种于东宫,辛苦植养两栽,今日赠予世子,待梨香满庭,与君共赏。
那天晚上,相卿亲自去了库房一趟,去看东宫送来的并不名贵的那几株梨花。
相卿正站在那几株花苗前,静默地瞧着。而家臣趁这个时候上前,开口说道:“太子殿下这份礼,确实是废了一番心思……”
虽然不是罕见珍宝,值不得多少银子,但是其中的情意却是独一份的,东宫这份礼送着实用心。
相卿是云南王府嫡出世子,手里又曾经握着南境重兵,说句不好听的,哪怕是入长京为质,纵失了那块兵符,可是在南境大军那里云南相王府的地位仍然无人能够撼动。
如此这般,再一联想东宫太子与当今陛下的关系,东宫送来的这份心思就有了解释。
家臣欲言:“不知世子……”
“兴许是,”看着眼前这株还未开花的树苗,他那双眸好似笔尖一滴稠墨入眼,谁能猜得透这位世子的心思呢,“兴许也不是。”
细啄这二十几年,相卿心性修磨的确如山中一杆青竹、一株雾松一般,哪怕是生于山中料峭也能岿然不动,凛然稳重,他这个人似乎生来就活的如此端持。
正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,若要为这般的自若拿出个范本出来,相卿可谓是第一标榜。
这些年,相卿这杆标杆就如一面战旗一样立在南境的生杀的修罗战场上。他坐镇帅营,挥呵万军,往那里一站,便能将万发军心镇在前方战场,一声令下,“杀”之一字地动山摇。
或许没有虞沉庭,云南相王府世子还应该这么活下去,一年、两年、二十年…,万年如一,波澜不惊。
可是世间哪来这么多如果。
没有如果。
如果让相卿自己来形容这场遇见——就像一介凡人,卑微的凡人,他站在一斧巨大的、万年转动不停的天盘前看见了,自己的命数。
何为命数?就如相卿孜孜汲汲二十余年方造出这样一副体面,所谓命数就是无故横来的一只手,无需费力,只轻轻一推,只见高墙大厦摇摇倾塌,“轰隆”声中,他二十余年所看到的天地都要变颜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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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年前写的。还是同一个故事,还是那个结局,只是整个故事换一双眼睛来看而已,可看可不看,毕竟我写个一年半载也说不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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